出错,是每个作家所不能免的。
一般作家出,自是不在话下,大作家出错的可能性要少些。但不等于绝对不会出。于是,被人挑错,也是许多作家总会碰上的事情。
挑错,是件好事,清·俞樾《春在堂随笔》里,有一句,说的是真话:“著书之家,千虑一失,往往有之。”何况,能做到下笔千虑者,又有几许,说不定连百虑还不足呢!于是,疏漏错讹,硬伤笑话,文法不通,一知半解,就成为小报上的嘲笑话题。有一句民间谚语,“常在河边站,哪能不湿鞋”,天天在弄刀弄枪的武士,难保不失手。因此,有比自己更明白的人,给指点出来,便是一件“善莫大焉”的好事了。
当然,每到此时,就会产生出好像在公共汽车上,被当场逮住的小偷的那一种尴尬,我就有过这样的体验。羞耻之心,人皆有之,这是肯定的,但无心的过错,和一定要把手伸到别人口袋里窃取财物者,究竟不同。我以为,挑错者也好,旁观者也好,似乎用不着悻悻然,用不着幸灾乐祸,更用不着大张挞伐。一个写了一百万字,或数百万字的作家,要比写了十万字,或数十万字的作家,出错的机率要大十倍,在逻辑上是可以这样推断的。倘若是一个根本不写什么作品,或压根儿就写不出什么作品的作家,他出错的机率等于零,从理论上讲,也是应该如此的。如果因为写得少而错少,就一定比写得多而错多,要高明,那就有欠公平了。
我就有幸领教过,那些自以为东方不败,拥有永远的说嘴权利,而哇啦哇啦,口吐白沫的先生们。
善意的挑错,自是应该虚心接受。宋·魏庆之在《诗人玉屑》里举过一则例子:“郑谷在袁州,齐已携诗诣之。有《早梅》诗云:‘前村深雪里,昨夜数枝开。’谷日:‘数枝,未早也。不若一枝。’齐已不觉下拜。自是士林以谷为‘一字师’。”但也有如鲁迅先生在《从“别字”说开去》的文章中指出的那种并不十分善意的挑错者。他说:“在考卷里发见几个错字,‘大可不必’飘飘然生优越之感,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。”
当然,对被挑错的人而言,善意也罢,非善意也罢,知错改错,然后再不犯同类错误是第一位的。不过,像晋末那位野心家桓玄,着意追求“飘飘然”的“优越之感”,就令人不敢恭维了。史书称他:“玄性苛细,好自矜伐。主者奏事,或片辞之谬,必加纠摘,以示聪明。”大概这类挑别人小毛病而自炫,还要大做文章的人,我想是不会绝种的。
后来,人们渐渐地变得圆通起来,作家也不例外,碰上这类事情,除少数按捺不住,急赤白赖地跳起来,气急败坏地要讨个说法,或形之于文,或诉之于法,必定要较量出个长长短短者;或从商业角度出发,为了几文版税,高企印数,故意伸出脑袋,作小丑状,招骂讨骂,骂得越多,书卖得越好,荷包也跟着越鼓者外。我发现,如今的大多数作家,通常持低调的态度:挑对了的,脸红一下,尴尬一阵,以后尽心就是;挑得不对的,眉头一皱,脑袋一晃,基本不作回应;挑得还有可商榷之处的,撇嘴一笑,付之一嗤,也就不当一回事地拉倒作罢。挑错者碰上这类作家,无论是存心出其洋相者,还是好心帮助其改正错误者,都会落一个乘兴而来,扫兴而去的结果。
这样倒也清净,省得小报记者忙得脚打后脑勺。
其实,作家的出错,也不能一概而论。宋·叶梦得《石林燕语》载:“苏子瞻自在场屋,笔力豪骋,不能屈折。于作赋省试时,欧阳文忠公锐意欲革文弊,初未之识。梅圣俞作考官,得其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,以为似《盂子》。然中引‘皋陶曰杀之三,尧曰宥之三’事,不见所据,亟以示文忠。大喜,往取其赋,则已为他考官所落矣,即擢第二。及放榜,圣俞终以前所引为疑,遂以问之,子瞻徐曰:‘想当然耳,何必要有出处?’圣俞大骇。然人已无不服其雄俊。”
对这有意的错,宋·赵令田寺《侯鲭录》里也讲到了:“东坡先生召试‘直言极谏科’时,答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,有云:‘皋陶曰杀之三,尧曰宥之三’,诸主文皆不知其出处。及入谢日,引过,谐两制模次,欧公问其出处,东坡笑曰:‘想当然尔!’诸公大笑。”这两则笔记,大同小异,但所以一齐抄录出来,因为我很在意后则中“诸公大笑”四个字。这是一个很动情的场面,那些应该说是苏东坡的前辈,北宋文坛璀灿群星中,最闪光的几位,能够如此豁达大度,对待这一信笔由之的过失,大家在温和的笑声中,掀过这一页。让人看到这里,真有如沐春风的温煦之感。
因为中国的文人,是很容易刻薄,而不大容易习惯宽容的。还以苏东坡为例,宋·朱熹在《朱子语类》里,就很无聊地挑过他的错,而且连欧阳修也捎带上了。“人老气衰,文亦衰。欧阳公作古文,力变旧习。老来照管不到,为某诗序,又四六对偶,依旧五代人文习。东坡晚年,文虽健,不衰,然亦疏鲁。如《南安军学记》,海外归作,而有‘弟子扬觯,序黜者三’之语。‘序黜’是人姓名,其疏如此。”
大师们的这点笔下瑕疵,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嘛?也许欧阳修老来兴起,偏要四六骈文一番,又如何?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绑在一棵树上吊死?即使过去提倡过,现在反其道而行之,文无定法,又有何不可?而且苏东坡一生写了那么多文字,用显微镜找出来的这点疏失,能影响他整体的成就吗?朱熹在他的理学范畴里,或许是位大师,但在文学领域里,他就未必是大师了。在文学史上有过这样的阶段,往往大师缺席的时候,一些次大师便走向台前;而次大师的身上,那种胎里带的中国文人的刻薄,不宽容,就不免要显现出来。
记得苏东坡刚在开封都城崭露头角的时候,欧阳修给梅圣俞写信:“取读轼书,不觉汗出,快哉快哉!老夫当避路,放他一头地也。”他罔顾这个后生那有意或无意的错失,根本不去过问,一笑了之,而是一心一意想给他营造出一个适宜成长的环境,这也许就是大师对大师的惺惺相惜了。
凑巧,最近恰逢巴尔扎克诞辰200周年,我读了安·莫洛亚《巴尔扎克传》,在这本书中,他引用了《居斯塔夫·福楼拜通信集》第3卷第31-32页的一段话,很有意思。
福楼拜说:大师们“根本无须讲究文笔,他们这些了不起的人不在乎有语病,正因为有这些语病才更说明他们了不起。而我们这些小人物只有拿出十全十美的作品才能站住脚……在此我不揣冒昧提出一个我在任何场合都不敢说出口的见解,即大作家往往文笔不佳,这对他们再好也没有了。不应该从他们那里去找形式美,而应该到二流作家(如奥拉斯,拉布吕耶尔)那里去找。”
我不知别人对福楼拜这个“不敢说出口的见解”作如何想?不过,若是太中规中矩了,像教科书般一字一板地写作,努力不出一点错地兢兢业业,如履薄冰,我担心,那文学的鲜活生命力,会不会在思虑和担心中,受到一些影响?
要想不出错,最佳之计,就是搁笔;而若想写下去,就不要怕出错。